秋晖先生翻出他2015年的旧帖《想起少年时克过的尧山茅庵》,拜读之后勾起了我对一件往事的回忆。秋晖先生翻出他2016年的旧帖《桂林的板车春秋》,又勾起我对一个逝去朋友的思念——这位朋友是同“十几二十个人一起”拉大平板车的上海人马宁。 大约是1969年末(月日失记),我的拉大平板车”的朋友名叫莫钟秦突然来到我家,说是有一个工友名叫马宁,上海人,喜欢写点东西,托我介绍他同你认识,问我是否愿意。多一个朋友切嗟写作,我当然是乐意的——于是,我同马宁成了朋友。 初识马宁,我的印象是:马宁身材高大,健康,待人热情,睑上皱纹沟壑纵横,听觉稍有失聪,年龄长我14岁。至于他何时何故从上海来桂林安居,则是我心中之谜。 我家住驿前横里中段,马宁在直里元来庵北邻赁房而居,相距不过几分钟路程,往来方便。通过交流才知道他参过军,复员后分配在闸北中学当老师,妻子为纺织厂工人,生有一女二子,母亲承担家务。1957年曾被划为右派,1967年按政策规定他必须离开上海。他在桂林工作的战友答应帮助他落户,于是他携母亲和长子克辛选择来桂林安家。通过家访,墻壁上的军装照、奖狀照和全家福照,可证其言不虚——于是所见我心中之谜很快得解,遂成忘年交。 马宁精力充沛,社交能力特强,工厂、市委大院、地委大院甚至军分区都有朋友。我参加过一次他组织的工厂文友交流活动——各自朗颂自己的诗歌作品。然而,他市委大院、地委大院甚至军分区的朋友,谁也无力帮他改变身份和以苦力谋生现状,他内心非常痛苦、失望且无奈。当时我忙于觅偶事务同他“失联”一年多。1973年二月初某日去拜访他时,在门口看见一辆崭新的凤凰牌26吋大练壳自行车,不由心中一动。上楼后寒喧几句便打听自行车的主人,马宁说克辛进瓦窑棉纺厂了,从上海买来给他上班用的。此时我已找到女朋友,关係也确定了,在东江三里店上班,不通公交车,非常需要一部自行车,但找一张自行车票对我而言难于上青天。这天晚上我辗侧难眠,披衣起床给马宁写了封信,早上出去上班时交给小弟送到他家去…… 二月十九日下午回到家后,收到老马宁托人送来的信。顾不上吃饭,上楼先看来信——他同意把自行车让出,信上说: “ 读您的信后,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,从您的信中我领会到友谊的份量,也体会到友情的温暖。您对我近况的分析并不是您的过敏,而是您对我,您的挚友的关爱,所以您才察觉到我的烦恼!是的,烦恼的原因是多方面的,待有机会时,我是愿向您和盘拖出的。 关于您提出的要我把轻便车让出,以解决未婚妻上下班的困难问题。我亲爱的朋友,您既提出了问题,作为对您一向敬爱、而又称得上知己的好友,这,我还能有什么话好说呢?别说您还按原价,而且又是一次付给我现款,就是暂时不给钱,难道我就会打退堂鼓吗?这还能算得上什么‘知己’呢?更何况我还可以再设法去上海买呢。自行车您抽空来拿吧。克辛的思想是容易打通的。只是车子已用过二个月了,只要你未婚妻不嫌就行了。(后略) 马宁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许。” 这封信让我感慨良多。马宁为我的个人问题帮过不少忙,深知难点所在,也知道我过几天就吃31岁的饭了,急我所急,尽力说服儿子让出爱车来成全我,为友谊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想必不会太多。 取回自行车后,我一直在等待他来暢谈“烦恼”,一直等到六月四日——那是一个雨夜,他终于来了。在我楼上简陋的居室里,他倾诉的“烦恼”主要涉及两件事。 一件是福建籍老作家马宁著有短篇小说《落户的喜剧》,1964年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改编成电影《青山恋》并拍摄发行。有人散布流言说上海马宁自吹是他的作品,这对他的自尊心是极大的打击,他说他自己能写东西,也发表过文学作品,没必要冒名他人抬高自己。 平心而论,马宁同我经常提及的是他正在写作中的《金陵春梦拾遗》和电影文学剧本《坟墓里的琴声》等等,从未听他提及电影《青山恋》。 另一件是他精力充沛,社会交际活跃,妻子远在上海,于是有人或想当然或捕风捉影编排他的“风流韵事”来中伤他的道德品质。他非常愤怒,说到伤心处忍不住老泪夺眶而出…… 苦难的日子终究会有尽头。1978年右派大平反后,马宁告别了大平板车,被安排到桂林市十五中任教,1989年离休,携母返回上海后又加入了共产党并被选为闸北区政协委员…… 2007年克辛给我送来马宁新近出版的中篇小说集《流星追月》,读过其中他的自传体小说“悲惨的回忆”才知道他青少年时代的苦难经历。 2008年1月初他来桂林南溪医院治病,我曾去看望他。后来克辛的电话传来噩耗:他父亲因心脏病突发在上海逝世——遗憾的是我没有记下年月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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