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扫帚划过新街 1999年冬,榕山路变了模样。 推土机轰鸣着碾过老菜地,钢筋骨架从泥里拔地而起,玻璃幕墙反射着南方稀薄的阳光。临桂撤县设区虽尚未正式落地(注:实际为2013年),但“新区”二字已写进每一张规划图。政府公告贴在电线杆上:“旧城改造,商户限期搬迁”。 李秀兰的小店,就在红线之内。 那天下着冷雨,母亲蹲在货架前,一件件清点存货:酱油还剩七瓶,火柴三盒,红糖结块了,作业本积了灰。她没哭,只是把“秀兰百货”的木牌摘下来,用抹布擦了又擦,最后塞进床底的樟木箱里——和父亲那些火车票根放在一起。 “租金要两千八一个月,”她对孩子们说,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事,“咱家,付不起。” 小店没了,家里的主心骨似乎也塌了一角。可李秀兰没歇一天。三天后,她穿上橙色反光背心,领了把竹扫帚,成了榕山路第一批环卫工人。每天凌晨四点起床,五点上岗,扫到学校门口时,正好能看坤哥背着书包出门。 “妈!”坤哥起初不敢认,站在马路对面喊了一声。
李秀兰抬头,笑了笑,露出冻裂的嘴角:“快迟到了吧?走你的!” 他转身跑开,眼泪却砸在水泥地上——那条他曾赤脚奔跑的泥路,如今干净得能照人,却再没有母亲的小店飘出酱油香。 父亲陈国栋也在同一年“优化”了。 铁路系统改制,四十岁以上的司机大批内退。他拿着一纸解除合同书回家,坐在门槛上抽了一整晚烟。第二天,他去考了大客驾照,三个月后,成了某旅游公司的旅游大巴司机。
“也好,”他对坤哥说,“以前拉煤拉货,现在拉游客看山水。也算……体面。” 只是,他再不能准时回家吃晚饭了。有时深夜才回,一身疲惫,却总不忘从车上带些景区发的免费矿泉水或小面包,分给三个孩子。 2000年秋天,坤哥升入初二。学校开了微机课,同学讨论“上网”“电子邮件”,他只能默默记笔记——家里连电话都拆了,哪来的网线?但他更拼命读书,尤其政治课本里“依法治国”四个字,被他用铅笔圈了又圈。 弟弟小勇十岁,开始懂事,放学后帮母亲推垃圾车;妹妹阿梅上了初中,悄悄把早餐钱省下来买练习册。一家人吃饭时话少了,但碗筷碰响的声音,依旧温热。 2001年春节前,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。街边小店挂起“WTO纪念T恤”。坤哥在作文里写:“世界打开了门,我们也要走出去。” 除夕夜,家里没买新衣,没挂彩灯。但母亲用扫街攒下的零钱买了半只烧鸭,父亲破例请了假。五口人围坐在小方桌旁,桌上除了鸭肉,还有奶奶生前最爱种的豆角干——那是母亲特意留下的种子,今年在阳台花盆里种活了三株。 “来,”陈国栋举起搪瓷杯,里面是自酿的米酒,“敬咱们的榕山路,敬咱们还在。” 坤哥低头喝了一口,辣得眼眶发热。窗外,新楼盘的霓虹灯闪烁如星,映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,像一条流淌的银河。而母亲明天还要五点起床,扫净这条通往未来的路。 他知道,家没有垮。
只是换了一种方式,站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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