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七十年代的桂林北门,还是桂林城漏在边上的角落,铁封山的影子沉沉压着那栋民国旧楼,砖墙缝里嵌着经年散不去的潮气,连白天里头都透着股阴恻恻的冷。我是城郊知青,除了在田里勤勤恳恳劳作,还当公社通讯员——为了赶“社论”大字报、争当“五好社员”,更盼着能进“共大”学习。所以平时一得空,我就往旧楼跑,在里头认真读“两报一刊”,成了北门文化站的常客。老话讲“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”,跑多了,还真就让我撞着“鬼”了。那年七月半的夜,记忆扎得太深,几乎把我这辈子的胆都吓破。

那天黄昏,风先是透着不对劲的,坐在桌前,脚边总绕着一股旋旋风,不是寻常晚风,是贴着楼墙打转的怪风,“呜呜”地从窗缝里钻进来,像是有妇人挨着墙根哭,声音细得能渗进骨头缝。我攥着《红旗》杂志的手心全是汗,目光钉在社论上,眼角却忍不住瞟——那扇破窗糊着“米”字纸条,是当年备战备荒搞人防留下的,窗纸早裂了个洞,风一吹,纸条就“哗啦哗啦”紧在响,像有人在里头扯着玩。

等反应过来时时候,天已经黑透,文化站里只剩我一个人。起身就克开灯,电灯刚亮,我一回头,立马看见窗户上晃过个影子,不是灰影,是泛着点青青的白影,飘得极快,一晃就贴在了窗纸上。接着,半扇窗户“咿呀——”一声自己打开了,我看得真切,那影子没有脚,就悬在半空。

“哪个?”我喊了一声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了, 话音刚落,电灯就黑了。那个时候,北门还是桂林边缘,停电是常有的事。

文化站里顿时一片漆黑,空气像凝住了,静得让人喘不过气。 没有等来回应,我也顾不上怕,麻直克点煤油灯——还得接着看《红旗》。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颤巍巍跳着,刚要低头朗读读,一阵阵,“朵、朵、朵”的声响突然砸进了耳朵,是拐棍用力跺楼板的声音!由远及近,由轻变重,一下、两下、三下……闷沉沉地敲在寂静里。

那声音越来越近,贴着楼板往我身边逼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我攥紧《红旗》,指尖泛得发白。就在“朵朵朵”声蹭到我身侧的一瞬间,突然,戛然而止。
半边窗户的纸条却又“哗啦哗啦”飘得更急、更响,像是有东西在里头猛扯。 忽然,煤油灯的火苗“噗”地灭了。我慌着摸出两分钱一盒的“桂林火柴”,想赶紧把灯点上,可心越急,火柴越打不着,“噼里啪啦”断了好几根。好不容易划亮一根,刚凑近灯芯,火苗又灭了。再想划,手却像被一股劲儿攥住,怎么也动不了。

“啊!”我惊叫一声,抓起《红旗》就往门外冲,后背份直是凉飕飕的,像有东西紧跟到,刚跑到楼外,漆黑的屋里突然传来,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声声音,是二人凳,在楼板上拖动的动静,慢悠悠的,一下又一下,一下又一下,份直就是跟在我脚后跟一样的。 冲出楼门的瞬间,我差点摔在台阶上。还没喘匀气来,楼里突然炸出两声“啪!啪!”——是皮鞭抽在肉上的脆响,响得能震碎夜的静。紧接着,就是“啊——!啊——!”的惨叫,不是模糊的远声,是近得像贴在耳边的痛呼,声音里头裹着血沫子的腥气,听得我浑身汗毛倒竖,牙齿直打颤。我不敢回头,剖命往山下跑,跑到中山北路宋城墙廊坡边,那惨叫声还在旧楼里绕,像勾魂的索子,缠得人腿软。

后来我哆哆嗦嗦把这事告诉祁站长,他脸色一下就沉了:“这楼在桂林保卫战的时候,因地势高、靠山体,安全性强,二楼曾经是国军机要室。后来仗打得凶了,要躲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,才搬去了叠彩山仙鹤洞。”“仙鹤洞?”我愣着问。“你没上过仙鹤洞?”他反问。“上过。”“那你没发现,上仙鹤洞的石头廊坡特别宽?”“没留意……”“那廊坡修那么宽,是方便抬军用设备上山进洞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“后来这里听讲成了临时警备处,皮鞭抽肉的脆响、犯人痛到撕心的哀嚎,以前蛮多夜晚都在这凯响。那些被审讯打死的人,就随便丢在山脚角落。山边住的人说,夜半时分,也久不久听见若有似无的皮鞭声和哭喊,在旧楼周围绕。” 突然,他拽着我躲到墙角,嘴几乎贴在我耳朵上,声音细得像蚊子哼:“豆巴鬼,你哪那么“昂”!郎门子偏偏挑选七月半来?”我机械地答:“我是唯物主义者,不怕牛鬼蛇神!”“莫扯!伸出舌头我看看。”我照做了,他皱着眉说:“舌胎渣白!你Lia起了阴气!山边有块唐代碑拓,有些年头了,你克烧炷香拜一拜,不然下次……” “这是封建迷信!”我下意识反驳,话没说完,祁站长的声音突然变了调:“我是一直看你蛮爱学习,像你这种人少得可怜!信不信由你!当我没说!”扭头就走,背影慌得像在躲什么。

我舍不得文化站,可心里发毛,也真怕了。第二天一早,还是不由自主顺着祁站长指的方向爬上山,找着了那块碑拓——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字里,有个古怪的图纹。我没敢烧香,只对着石碑“咚咚”磕了三个头,磕得额头生疼,心里面反反复复念着“饶了我”……
你莫讲啵,从那以后,我再克文化站,楼里的空气依旧冷,可那个白影妹有再出现,怪声也妹有再听见。没多久,我也顺利进了“共大”。
暑假肥来,每次路过北门消防队,走过中山北路,只要靠近山脚那片旧楼的方向,总觉得脚下的土软啷啷滴——像是埋着些没说出口的故事。后来听讲,文化站挨遭了白蚁,迁了址,搬去了哪凯了晓不得,我记挂着的祁站长,也随之断了联系。
每到七月半,风再吹过铁封山,总不敢轻易往那方向望。怕再听见那声穿透夜色的“啪”,怕再瞥见窗后悬着的、没有有脚的白影 ,更怕一恍惚,会看见当年那个攥着书本、揣着求学梦的自己,还站在旧楼的昏暗中——是那间文化站给了我走出城郊的机会,让我从田埂迈上了更宽的路,它早成了我人生里最该感恩的转折。
风还在吹,风里好像还裹着些别的声响,不是当年的怪声,是桂林保卫战里未散的余温。想起祁站长讲的,北门桂林保卫战主战场,这里曾是藏着军机、扛过炮火的地方,那些为护家国在硝烟里拼过的人,连名字都可能埋在山脚的土里。如今山还在,旧楼的痕迹或许早淡了,可每次念及,心里头总绕着股敬意——是他们守住了这片土地,才让后来的我们,能在文化站里寻着光,能把日子过成安稳的模样。 我不敢望,也不全是怕,更像揣着份念想。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英雄
,也怕碰碎了对文化站的牵挂——它教会我的不只是知识,还有对家乡、对这片土地最深的依恋…